全斗焕全史（五）：血洗光州

血洗光州

当1980年5月18日的黎明到来时，整个韩国几乎都陷入了可悲的万马齐喑之中。昨天晚上，全斗焕强迫崔圭夏政府扩大戒严范围，突然逮捕了金大中、金钟泌等政治家，还派出大量军队布满汉城街头，国民们似乎失去了一切抗争的希望。尽管局势已经这样黯淡，有一个地方的反抗之火却没有熄灭，那里就是光州。

实际上，光州市民们渴望民主化的心情比任何地区都要迫切得多。光州位于韩国西南的全罗道地区，当时是全罗南道的省会。在历史上，朝鲜王国的统治者对全罗道一直十分歧视，甚至规定过全罗道人不得为官。朴正熙时代也把这种地域歧视有意无意的延续了下来，政府上层几乎没有全罗道出身的官员；电视剧和电影里的小偷与强盗几乎都是全罗道口音；而“五年计划”中更是毫不遮掩的忽视甚至压制全罗道的发展。正因如此，全罗道诞生了许多像金大中这样的呼吁民主与平等的政治家，全罗道和光州的民众都盼望着民主化能够早日到来，结束这一不公的现状。

光州市的位置

因此，在“5.17紧急戒严”前，光州的学生们就积极的投身到了游行示威当中。在抗议活动达到高潮的5月15日，光州的街头上聚集了三万多名大学生，规模是除汉城之外最大的。而在其他大学做出“汉城火车站回军”的决定后，光州的学生们并没有选择放弃，而是义无反顾的继续与全斗焕进行抗争。因此，光州成为了全斗焕的眼中钉肉中刺。

光州此前的游行示威

5月18日凌晨，“新军部”派出第七空降旅的少量部队前往光州，占领了游行示威最激烈的全南大学和朝鲜大学。尽管学生的力量与精锐的空降部队不成正比，但他们还是继续坚持抗争。“五一八光州民主化运动”开始了。5月18日上午，学生们与士兵们在大学门口爆发了激战，但散兵游勇的学生并不是装备精良、训练有素的士兵们的对手，屡屡败下阵来。可是，当地的指挥官却将学生们的小规模反抗小题大做，把第七空降旅的剩余部队全部投入光州。

其实在“12.12军事政变”后不久，全斗焕就为了应对可能爆发的全国游行示威活动，开始对空降部队大幅增加“忠情训练”，即专门针对抗议活动的镇压训练。因为空降部队反应速度快、方便调动，而被寄予厚望。“忠情训练”十分艰苦，可空降部队的官兵们却因此形成了“因为有人给社会添乱，我们才这样受苦”的奇怪认知。当他们在5月18日下午抵达光州后，便开始了暴行。

在光州的大街小巷上，士兵们毫无区分的用棍棒和刺刀殴打目光范围内的所有人，丝毫不管他们有没有参加过游行抗议，甚至孕妇、儿童和老人也不例外。空降部队完全没有把光州市民看作人，而是当成猪狗，随意的进行虐待。在打到半死不活后，士兵便强行扒掉他们的衣服，扔上卡车，带到城外的监狱里继续严刑拷打。市民们谴责这些士兵简直“不是国军，而是披着人皮的恶魔”。

空降部队的暴行

在不尽其数的受害者中，金敬喆的遭遇最为悲惨。金敬喆是一个聋哑人，但他积极乐观，凭借制鞋的手艺过上了幸福生活。5月18日女儿正好出生一百天，他和朋友吃完饭后正要回家，却遇上了杀红了眼的士兵们。士兵根本不管青红皂白，拿起棍棒和枪托一通乱打。可怜的金敬喆被打的昏迷不醒，直到几个小时后，才被送到医院，最终抢救无效离开了人世。金敬喆成为了空降部队暴行的第一个牺牲品，但他绝对不是最后一个。

金敬喆不幸成为了第一个牺牲者

在空降部队的暴行面前，光州的市民和学生并没有被吓倒，反而彻底激起了他们的怒火。5月19日，数千名民众勇敢的站了出来，高喊着“取消戒严令”、“全斗焕下台”、“释放金大中”的口号，在市中心进行了游行示威。然而，等待他们的却是更加残暴的回击，而且第十一空降旅也被派来镇压民众。面对来势汹汹的士兵，市民们在街头垒起了路障，拿起了木棍和石头组织反击。但空降部队还是用野蛮的手段，压垮了他们的抵抗。市民只能像游击战一样，不断转移游行示威的地点。在两天时间里，总共有1213人被镇压部队逮捕。

5月20日早上，光州市民偶然发现了金敬喆被草草掩埋的尸体。他的惨死震惊了整个光州，当天下午，二十万名市民毅然走上街头，在市中心高喊着“救救我的孩子”、“让杀人凶手全斗焕下台”的口号，游行示威。士兵们用催泪弹、棍棒和刺刀进行残酷的镇压，而市民们则用沾水的毛巾捂住口鼻来抵御催泪弹，构筑起了多道防线，还有人负责运送给养。面对团结一心的市民，空降部队无计可施，只好一步步的向后撤退。

5月20日的游行示威

在光州的动荡局势愈演愈烈时，韩国的报纸和广播里却是一片安静祥和。因为严密的信息封锁，新闻界并不知道光州到底发生了什么，少部分消息灵通的记者也被勒令闭嘴。就这样，新闻界全都一片噤声。最让人愤怒的是，光州本地的部分报纸和广播站，非但不报道真相，还助纣为虐、倒打一耙，把上街的市民和学生全部说成是被煽动的“暴徒”，把镇压部队说成是秋毫无犯的“文明之师”。在看到这样颠倒黑白的报道后，光州人民愤怒的占领了光州MBC广播站，将那里付之一炬。

被烧毁的光州MBC广播站

5月20日深夜，随着士兵的不断后撤，市民和学生占领了警察局、消防站和市政府，包围了全罗南道政府和光州火车站。第三空降旅的士兵们最终彻底撕破了脸，向市民开枪了。随着密集的枪声响起，四名市民当场牺牲，还有六人身负重伤。这是“五一八光州民主化事件”中，镇压部队第一次朝群众大规模开枪，但子弹无法逆转他们的颓势。5月21日凌晨时分，第三空降旅接到了撤退的命令，市民们进入了光州火车站。民众给牺牲者的遗体盖上了太极旗，自发的给他们送行。这件事也极大的激化了抗议活动。

市民与士兵的紧张对峙

这时，镇压部队最后的据点就是全罗南道政府，数万名愤怒的群众聚集在门前的广场上，距离空降部队的最后防线越来越近。在暴力抗争的同时，市民们也与戒严当局展开了谈判。市民们要求全罗南道省长立刻为流血事件道歉，释放被捕的市民和学生，空降部队在正午前撤离光州。尽管无法与军方达成共识，政府还是单方面同意了市民们的要求，用喇叭承诺军队很快就会撤离，呼吁市民们尽快回家，似乎“光州事件”就要这样和平的解决了。

5月21日正午，空降部队仍然没有任何撤离的迹象，广场上的市民们感觉自己被欺骗了，变得越来越愤怒。于是，他们又高喊起了“全斗焕下台”、“取消戒严令”、“空降部队撤离”的口号。下午一点整，光州市民便齐声唱起了国歌，正当唱到“愿我国家万岁”时，空降部队接到了开火的命令，屠杀开始了。在国歌的旋律下，士兵们朝着手无寸铁的群众肆意倾泻着子弹，数十名市民当场中弹身亡，还有不计其数的人身负重伤。霎那间，全罗南道政府前血流成河，国歌声、枪声、惨叫声混作一团，光州简直成为了人间地狱。许多市民和学生不顾自己的安危，勇敢的冲上前去，试图抢救伤者。然而，空降部队却派出了狙击手，封锁了整个街道，将胆敢上前的人直接射杀，残酷无情的让伤者流血而死。

市民们的遗体

空降部队朝市民开火的消息震惊了整个光州。民众们怎么也想不到，军队竟然会调转枪口，朝他们本应保护的人开枪，甚至还想把市民们赶尽杀绝。为了自卫，绝望的市民们开始搜集武器武装自己，希望抵挡住镇压部队疯狂的屠杀。得益于韩国的全民强制兵役制度，光州的成年男性都有过在军队服役的经历，知道该如何使用武器。市民们的效率很高，仅仅用了几个小时便从警察局和军火库搜集了几千把武器，并组织起了数支民兵部队，有数千人之众。可是，市民们搜集到的武器几乎都是朝鲜战争时期的老旧卡宾枪，弹药也严重匮乏。

匆匆动员起的民兵

不过，城内的镇压部队孤立无援，无法得到补给，戒严当局决定让他们先撤出，重整旗鼓。于是，在5月21日下午四点，空降部队开始陆续放弃阵地，向光州城外撤离。在撤退的路上，他们随意向街上的平民开火，甚至以此为乐，许多与游行示威毫无关系的市民就这样不幸遇难。与此同时，军队开始执行所谓的“光州外廓封锁作战”，完全封锁了光州外围的道路网，还切断了长途电话线，以此断绝光州与外界的一切联系。

5月22日，军队撤离的第二天，光州市民们欢呼着走上街头，庆祝自己的胜利。随着军队一起撤离的还有政府和警察，让光州事实上处在了无政府状态。军方以为，光州肯定会立刻陷入混乱。可事实却证明了他们的大错特错：在大街小巷上，市民自发的将路障和烧毁的汽车移走，把血迹和烧痕打扫干净；在医院里，由于伤员太多，储存的血液严重不足，市民们排着长队给伤员们献血；由于报纸在几天前就被勒令停刊，市民们组织起来印发报纸，刊登光州的新闻。匆匆组织起的民兵并没有解散，而是自发的维护社会秩序，还组织巡逻，提防军队随时可能进行的反攻。民兵组织也得到了光州人民的拥护，街边的饭店免费为他们提供饮食，青年男性女性都踊跃报名加入民兵。就这样，在军队撤离后，迎来自由的光州秩序井然，竟没有发生一起抢劫或盗窃案件。

光州市民的庆祝活动

市民们给伤员献血

这时军队一直在和市民们打心理战。军队用直升机空投下了传单，承诺只要放下武器就既往不咎。因此，民兵组织上层开始出现分歧。经过激烈的辩论，主和派最终占据了上风，并开始逐渐收缴武器。市民代表也与军队展开了谈判，要求对戒严部队的过度镇压道歉，释放被捕的市民与学生，禁止进行报复行动，政府对伤者及死者家属进行补偿，广播和报纸进行真实报道，解除对光州的封锁等八项要求。实际上，这些要求都十分合理，但军队的指挥官却以种种借口，拒绝了市民们的谈判。

尽管在军队撤离之后，光州城内已经不再有流血事件，但城外的杀戮与死亡并没有就此停止。许多光州市民预感到军队还会再次发起进攻，便驾车逃往外界。但军队禁止任何人进出光州，多名冒险出城的市民惨遭士兵杀害，还有许多被抓进了监狱。在5月24日，光州郊区的松岩洞，第十一空降旅的士兵在巡逻时遇到了一群正在玩耍的儿童。这群儿童最大的不过15岁，最小的才有10岁，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会认为他们存在威胁。可是，冷血无情的空降部队却发疯般的朝他们扫射，甚至用车载重机枪和无后坐力炮朝他们射击。最后，他们甚至还用刺刀捅死了两名幸存的儿童。空降部队的残忍与疯狂不由得让人毛骨悚然。

在汉城，全斗焕紧急召开会议，讨论应该如何处理光州局势。许多尚有良知的军官在了解到“光州事件”的来龙去脉后，都认为空降部队的镇压实在是过火，主张以和平的方式解决问题。可是，全斗焕却污蔑光州的市民都是暴徒，力主戒严部队应当把胆敢反抗的市民赶尽杀绝。为了掩盖屠杀的本质，全斗焕创造性的将空降部队向市民的随意开火称为“自卫权”。无论怎么说，在追求和平民主的市民面前，装备精良的士兵们竟然需要“自卫权”，这无疑是天大的讽刺。全斗焕还专门给指挥镇压部队的将军写下纸条：“请不要挫伤空降部队的士气。即使有所牺牲，也要尽早平息光州的事态。”就这样，军队最终敲定派出大量部队，不计代价的夺回光州。

5月26日凌晨，镇压部队推进到光州城下，随时准备向市内进军。听到消息后，市民代表拦在坦克的面前，悲壮的用血肉之躯阻挡钢铁巨兽的前进，并与军方展开了最后的谈判。由于戒严当局态度坚决，他们最终还是空手而归，但他们却为城内的市民和学生提供了宝贵的预警时间。上午，无数民众在光州街头高喊着“不能举手投降”、“不能归还武器”、“必须要战斗到底的口号”，举行了最后的抗议活动。可是，无论市民和学生勇气如何充沛，决心多么坚决，以他们手上老旧的武器，都绝对不可能对付的了军队的坦克与大炮。冷冰冰的事实就这样摆在那里，迫式所有人重新做出选择。最终，妇女和儿童全部回家避难，大部分人决定放下武器，少部分宁死不屈的民兵则留下继续进行抵抗。

5月27日凌晨两点，光州的最后一战开始了。为了拿下光州，军队总共出动了一个师和三个旅的庞大兵力，还有坦克的支援，而他们所面对的不过是三百四十名民兵。抵抗到底的民兵很快战死，阵地只剩下全罗南道政府大楼。在这样绝望的时刻，民兵们开始了对市民们的广播：“亲爱的光州市民，戒严部队目前正在入侵。我们将保卫光州直到最后时刻，请不要忘记我们，我们将战斗到最后。”在经过两个小时的攻坚战后，幸存的民兵向军队投降。五一八光州民主化运动”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。

驶入光州城区的坦克

然而，在战斗平息下来后，镇压部队的暴行却并没有停息。士兵们在大街小巷上继续搜捕残余的民兵。在此过程中，两名市民不幸被打死。而那些投降的民兵也遭到了士兵们的毒打，甚至还被拉着游街示众，最后则被关进了监狱。实际上，那些早先就被抓进监狱的市民和学生尽管逃过了屠杀，但他们都遭到了惨无人道的折磨。在被释放后，很快市民和学生都患上了严重的心理障碍，一些人甚至不幸自杀身亡。

在“光州事件”告一段落后，政府抛下了“放下武器就既往不咎”的承诺，对市民抵抗的组织者进行了审判。对他们的审判是在军事法庭上进行的，也没有律师为他们辩护。最终，共计五人被判处死刑，剩下的则被判处五到二十年有期徒刑。不过，由于海内外的广泛关注和广大国民的请愿抗议，死刑判决并没有执行，被逮捕的人也在两年后获释。

对市民抵抗的组织者的审判

实际上，“光州事件”还有一批被几乎所有人忽视的受害者：执行镇压任务的士兵。诚然，正是这些士兵向手无寸铁的市民和学生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。但这些士兵同样也是有血有肉的，活生生的人，他们是在被灌输了“市民和学生都是暴徒”的思想后，在群体不理智的环境下犯下的过错。在尘埃落定之际，大部分人也醒悟过来，沉痛的反思自己所做的一切。许多士兵因此也患上心理障碍，有些人甚至以死谢罪。

在韩国民主化后，根据官方统计，在这场“五一八光州民主化运动”中，总计165名市民和学生不幸遇难，三千多人严重受伤。不过，也有资料认为政府远远低估了遇难者的人数，至少有几百人被士兵杀害。另外，共计13名警察和士兵也不幸死亡。全斗焕用军队血洗了整个光州，似乎摆平了他上台执政的最后一个障碍。可是，“五一八光州民主化运动”的薪火却永远不会熄灭，并将永世相传。